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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导处的张主任赶到新埔医院内科病房的时候,何崇文刚巧从查小逸的病房里出来。他轻轻带上了门,目光扫视了一圈------教导处的张主任、图书馆的宋老师、董老太、戴教授还有附中保卫科的两位帮忙的干事都来了,再加上郎豕和427宿舍的同学们,这么多人挤在病房门外,惹得其他病人家属颇有意见。

“怎么样?”老顽童问得心切,眉宇间挂着不安。

何崇文摇了摇头,叹气说:“还是那样,拒绝手术,也不让通知家里。”

“你说说,这个查小逸,怎么就这么倔呢!”老顽童急得抖了抖手。

“都赖我啊!都赖我……”董老太突然懊恼不已地大声自责道,“我要是知道这孩子有这个病,我就不说带她去年级组了啊……”

这边,何老师刚拍着董老太的肩膀安慰了她两句,那边,张主任就挤了过来,口中还念叨着:“整天惹事生非……病了还这么不配合,还不让通知家里人?像什么话!”说着,他就要推门进去。

何崇文拦住了张主任,表面上在和他说,余光却悄悄看向了郎豕:“主任,您进去把她批评一通,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。我看,还不如让她冷静一下,找个能和她说上话的人陪她聊聊,开导开导。说不定,她就想通了呢?”

郎豕接收到何老师的暗示,立即顺着他的话说:“哦,那个,张主任,董老师,何老师,您们都别太担心了,陈大夫说她现在情况还比较稳定的,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。学校里事那么多,耽误您们太多时间也不好,这有我和她的同学陪着,我们和她好好聊聊,查小逸一定能想明白的。”

“也好。你们是她的同学,同龄人好沟通,你们多关心关心她。有什么需要,随时和学校提出来!”

“好的,好的。谢谢张主任!”

随着郎豕礼貌地“送客”,老师们相继退出了病房。老顽童在转身往外走的一霎,他的眼神停留在了郎豕脸上,看得郎豕心里有点毛毛的,不知道他的意思是祝福还是责怪。

送走了老师们,郎豕又对蒋雯雯她们说:“你们也先回去吧,我劝劝她。”

轩爷“哎哎”了两声,刚要表示不同意,就被蒋雯雯连拉带拽地带走了。

轻轻关上了门,郎豕坐在了旁边的一张空病床上,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查小逸。那时,她不知是否睡着,闭着眼,口鼻罩着氧气面罩,监护仪器上显示的心率、血压和氧饱和度已经趋于正常。

“小逸,你怎么这样傻,自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,你还那么冲动……病了,不做手术,还不让家里知道……”

郎豕像是说给眼前的小逸,又像轻声地说给自己,“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?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……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,你得听我的,我要你好好的,一直一直陪着我……”

查小逸的眼角,一滴淘气的泪珠偷偷钻出了睫毛,顺着脸颊滚落。郎豕没有叫醒她,他看在眼里,痛在心里。

清晨,护士拉开了窗帘,一片金光洒进来,就像希望铺满了小逸的病床。郎豕从梦中醒来,趴在床边陪了一夜,他的脸上现在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,头发也没有洗,乱蓬蓬地支在头顶,像一个鸟窝。

查小逸醒来看到如此狼狈的郎豕,她的嘴角翘出了甜甜的弧度,笑得温柔。

窗外,两只麻雀落在了窗台上,它们梳理着羽毛,而后一只飞走,另一只也寻迹而去。又是美好的一天,依然能听到清脆的鸟鸣,依然能看到热情的阳光。

“小逸,你醒了?想吃点什么,我去帮你买。”

像是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不舍得,郎豕不禁握住了查小逸的手。纤细的指尖穿过朝阳,飘舞的尘埃仿若满天的星子。这双手啊,本应在天上捞星星、捞月亮,却来触摸人间的五线谱和四月天。

“郎豕学长,你答应我,我就同意去做手术。”查小逸轻柔开口。

“是什么……?”

“就算我不在,你也不能分心,不能想我……也要好好排练,好好考试,好好比赛。”

“嗯……嗯。”

郎豕把小逸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眉前,强忍住哽咽点了点头。又微笑着看向她:“好。”

查小逸感到慰籍,披散着长发,靠进了郎豕怀里。两双手暖暖地握着彼此。

住院部楼外的小花园里,衣着蓝白相间条纹住院服的人们在家属的陪同下,正在享受着秋日上午和煦的阳光。年轻丈夫陪着产后的妻子,一边为她剥着鸡蛋,一边说着宝宝就要从保温箱里出来了的好消息。避风向阳的灌木丛下有两把轮椅,头发花白的一对老夫妇将枯瘦的手跨过轮椅,拉住了陪伴自己走过大半辈子的爱人。

何崇文和陈大夫从玻璃幕墙内的廊道走过,外面花园里的一池清泉将紫藤架的光影折射在了他们的肩头。何崇文难掩心中的不安,总想从医生的口中多问出些真实的情况来,哪怕,那是他所不愿面对的。

“何老师,我记得上次和您讲过,人的心脏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,这里或者那里的一点小问题,都可能会影响整部机器的运转。在我国,大约每出生1000个小孩里就有6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。先心病的种类有很多,病理也很复杂,有的幼童活不过五岁,有的人到了成年才逐渐显现病症,而有的人甚至生活了一辈子,到了老年因为别的病症入院才检查出患有先心病……”

“那么,查小逸得的是哪一种?”何崇文明显是害怕了,却又不敢直白地问出那个可怕的结果,于是只含蓄地说:“会影响……影响寿命吗?”

“这也很复杂。这就要看,她心脏结构的缺陷位置和程度了。”

“心脏结构的缺陷……”何崇文默默地重复着,可他似乎并不太甘心:“陈大夫,我问过她,她的家里没有人有过相似的症状啊!”

陈大夫看了看何崇文,又继续往前走,“哦,这就很难说了。除了遗传,很多因素也有可能会导致胎儿时期的心脏发育不全,比如母亲在怀孕期间的营养不良、吸烟、感染、过度劳累,又或者是外界的辐射、环境的污染、用药的不注意,甚至是持续高度的精神压抑等。很遗憾,在医学上,目前还没有完全弄明白。”

母亲在怀孕期间的营养不良,持续高度的精神压抑……这些话不由地让何崇文推想出九十年代的一个不幸的家庭,一段令人难过的经历。尽管他不愿把这些臆想出来的悲情强加在查小逸的身上,可她在几次面对家人时的反常迹象,不能不让何崇文加重了担心,担心她的病情,更担心她的家庭能否支持她足够的治疗。

“真的需要……做手术吗?”何崇文拦住了陈大夫的脚步,像个孩子一样地乞求:“她不想做手术,就没有……别的办法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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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,我没记错的话,上次她在这里检查的结果是动脉导管未闭,二尖瓣狭窄和主动脉瓣狭窄。一般常见的儿童先心病有一到两个缺陷,而她有三个。”

陈大夫看着眉头紧锁的何崇文,似乎是在想怎样才能把话说得没有那么严重。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,决定诚实地告诉何崇文:

“如果,她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,我还可以说,也许不需要手术。可是,她已经来我这里两次了,她的症状已经很明显。这说明,她的心脏功能正在失去代偿。何老师,我猜您也是一位父亲,如果女儿的生命正在消逝,父亲会怎么做?”

如果查小逸是自己的女儿,自己会怎么做……是啊,会怎么做呢?何崇文难过地望着窗外,他不想背叛答应小逸的承诺,哪怕那只是一个善意的安慰,可他更不想让她失去健康甚至生命。

“何老师,请您尽快联系她的家属吧。”陈大夫同情地拍了拍何崇文的臂肘,走远了。

“小逸……”

正趴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查小逸,听到了背后一声久别的呼唤。她转过头,惊喜交加:“妈?”

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,扮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妆容,穿衣风格也循着那个时候的时尚:瘦长修型的喇叭裤,浅色阔领的碎花灯笼袖衬衣,罩了件赭石色长款薄风衣,配一款细金色链的女士手包。然而,衬托着她清高冷艳的这一身,却全部都是淘自廉价的路边小店------这是一个曾经青春靓丽的洋气少女,后来有着两段不幸婚姻的女人为自己保留的倔强的尊严。

章颖茹简直不敢相信,一年半以前,当小逸欢欣雀跃地踏上离家的公共汽车时,她甚至都不敢转过身来告别;一年半以后,当她再次见到女儿的时候竟是在新埔医院的内科病房里,眼前的少女穿着松垮的蓝白色住院服,长发散在身后。

“小逸!”

章颖茹把手中提着的营养品放在地上,一下子把女儿抱进了怀里。

女儿长高了,却瘦了些,病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。一时间,章颖茹的心中涌上一汩热泪,这是只有一个母亲才能理解的愧疚。

“妈,你好久没有抱过我了……”查小逸闭着眼睛,在母亲的耳边轻轻说。

母女重逢,气氛却像离别般伤感,章颖茹觉得是自己失态在先。她用手背蘸着眼泪离开了女儿的怀抱,小逸帮她找了一个圆凳坐下,她忙不急地从地上拿起一袋又一袋的礼品。

“这是燕麦早餐粥,妈妈特意从家那边买的,是你小时候喜欢喝的牌子;这是进口的热带水果糖,全是用真的水果做的;这盒是巧克力威化饼,你小时候要吃,妈妈总是不让你吃;还有这个,这是蛋白粉,网上说吃了能长肉,能让你的心脏长好……”章颖茹像是要把这些年亏欠的全都补偿给女儿,却说着说着,泪又涌了出来。

“妈……”

小逸想劝慰她什么,还没说出一个字,章颖茹便又抱在了小逸的肩头,哭得颤抖。

“妈,我挺好的,没有那么严重。”小逸轻拍着母亲的后背。在她的印象里,母亲是个薄情的人,很少对别人流露出真情实感,怎么分别的这一年半里,竟变得有些让她不认识了?

“你李爸本来也是要来的,后来实在是太忙了,走不开……”

哭了一会儿,章颖茹兀自擦了擦眼泪,红肿着眼圈说道。查小逸闻言放开了母亲的手,扭头看向窗外,牵起一边的嘴角:“他来干什么。忙?呵,他才不愿意看到我。”

“怎么会?你生了这么大的病,他也很担心呀!”章颖茹无奈地看着站在窗前的女儿,都已经这样了,这对父女怎么还在闹呢?“他说他要出钱给你做手术,把你的病治好。”

“他出钱?你求他的吧?”小逸严肃着脸,“我不用他的钱。”

“傻孩子!你不用他的钱,那你用谁的钱?你阿婆?你阿婆哪有钱,你这个病,需要一大笔钱的。”

“我可以打工挣钱,边上学边打零工。你让他放心,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。”

章颖茹在来之前预想过,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可能还在怨恨着家里人,但她没想到小逸会对自己的母亲也这样强硬,说出的话会这样冰冷!像所有不知如何管教子女的母亲一样,章颖茹也气得落泪了。

“小逸,你不要记恨他。他管你,也是为了你好啊……”

“他管我?”查小逸硬生生地打断了母亲的话,“他管过我吗?他往死里打我,就是在管我?那他管你又是为什么?”

章颖茹无法直视女儿那双玲珑通透的眼睛,她无法辩驳,只有哭,用手捂着嘴,委屈地落泪。走到今天这地步,她已经不再年轻了,没退路了,她的面前就只有一儿一女了。她像个可怜的乞讨者,用着极卑微的语气哀求道:“他是你爸啊……”

“他不是我爸!我爸叫查兴良!”小逸最听不得的一句话,还是从母亲的嘴里冒出来了,气得她不停用手撩拨着头发。

“小逸,查兴良已经死了,他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!”

“他没有……”

“他死了,不在了!法院公布了死亡宣告,他死了,小逸!”

“没有!他没死!他还活着!!”查小逸歇斯底里地向自己的母亲吼叫。

“……从小你就给我灌输他是坏人,说他不务正业,赌博,败家。我爸是坏人,可他没打过我,没打过你!李德宏是好人,可是他打我,他打我啊!……他也打你啊!”

小逸捶胸顿足的悲泣令章颖茹无地自容。造孽啊!天地这么大,为什么就容不下她们这对母女呢!她悔恨,怨恨!悔恨的是带着女儿从一个冰窟又跳进了另一个火坑,怨恨的是自己的苦命还要转嫁到女儿身上。在那短暂的寂静里,听见的只有母女二人隐隐的啜泣。

“我知道,因为李桓,说什么都没有用的。”小逸吞咽下眼泪,望着窗外,平静地说:“妈,你回去吧……”

章颖茹知道女儿心意已决,这句“逐客令”将她过往一切的隐忍全都抛进了大海,让她半生的委曲求全都变得没有意义了。

也许在女儿眼里,她现在就像一个为了生存贱卖自己的烂货一样。但是没关系,女儿早晚会理解的------不,不,希望小逸永远也不要经历和理解这样的岁月,章颖茹这样对自己说。

临走前,她不禁在踏出907病房的瞬间又回眸,留下了一个母亲难以割舍的温柔:“我会回去的,你的病也一定要治。听医生的话,好好调理,等做完手术,我们一起回去。”

“我不会回去的。还有,告诉他,只要我还活着,钱我早晚会还给他。只多不少,他不吃亏。”

章颖茹噙泪咬着嘴唇,她已经无话可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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